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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金顺

从小在我的记忆深处,就留着一个小小的地名:澄海樟林村。那是写在信封上的一个地址。每年常会有几封信是从那村子里飞渡重洋,轻轻巧巧地飞到了我们家的信箱里。父亲每每收到写着樟林村地址的来信,总会一边蹙着眉头,一边却带着期待的心情用剪刀裁开封口,抽出封内的信纸,仔细地阅读。 我不知信内到底写些什么,父亲只教我认识“澄海樟林村”那5个字,而那5个字也被我的童騃遐想成神秘莫测的小小地图,藏匿在那些我从信封上剪下的邮票之中。那些邮票有农民割稻图、万里长城、黄山、赤脚医生和红军挥旗图等等,色彩鲜明地不断逗引着我张开想像的翅膀,飞入那遥不可及的迷梦世界。 每次父亲收到樟林村来信的那一天,总会擀面煮起潮州薄面汤,那仿佛是对乡愁的祭献。扁薄的面条放在锅里任热水滚到浮起来时,再加上猪肝片和少许碎肉,最后撒上了一些剁细了的芹菜,清淡汤面上,鲜翠莹绿点点,面香气从锅里一荡开,盛进小碗中,啜一口清汤,或吃一口薄面,就什么愁也解了。 父亲收到的那些信,后来不知为何全都给烧掉了。那时的许多事情,都在小孩心中被刻成了神秘的图像,如烟如雾,总是无可解说。只有那一小碗又一小碗漂着细碎鲜绿芹菜的薄面汤,却是记忆里解馋中最美好的真实。所以澄海樟林村、潮批和薄面汤,自童年起,就已静静连结成我生命里无法抹灭的印记。 有一次我问母亲,樟林村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走路去会多远?因为之前我就看过隔邻的一个失智阿嬷,老是喊说要走路回梅县松口镇,喊着喊着,突然就离家出走。等到被找回来时,却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家人说她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是被警察带了回来。母亲听后笑说:“樟林村在海的另一岸,很远很远,走路是无法抵达的,要搭飞机。”至于樟林村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母亲没去过,所以也无法回答。 父亲却几乎不谈樟林村的故事,也从来不曾提及他的童年事迹,仿佛所有的过去,都被掐断了一般,搁着一个渊远的悬念,深深埋在心底。孩提时的我们不敢问,因此只能把一些疑问,硬是压到柔软的舌头底下,及至很多年后,等到敢问而想问的年龄时,父亲却已过身多时了。 父不在,樟林村的信也不再寄来,但薄面汤仍在。在那悠久的年月,总常常在清明节时,仍由母亲擀面、压成薄扁和下锅。那蒸蒸腾腾的薄面汤喂养的,不是我们的乡愁,而是对父亲的思念。葬身在异乡的父亲,终究没再回乡,他选的坟头是在某座高高的山上,以望乡的方式,完成了他那回乡的遗愿。 父亲过世后不久,我曾在他的书柜中翻到了一本手抄诗集,以行书体书写。其中有一首写到樟林村和薄面汤的绝句,相当贴熨他的身世:“夜忆樟林岸边村,海风吹梦到心园。此身远若天涯近,薄面汤前老泪喧。”我不知他是在怎么样的境遇中写下这首诗,但那诗里弥漫的乡愁,却是相当直击人心的,尤其是对离乡背井的人而言,文字里的每一声调,都带着哽咽和几许的无奈。我没有父亲的际遇,那兵荒马乱中逃逸生死的惨酷经验,在一次又一次的离乡中,形成了难以痊愈的创伤感怀,然而在阅读父亲这首诗的当下,却深知父亲诗里所承载的生命抑郁重量,不是我所能承担得起来的。 毕竟,上一代与下一代的人,总是隔着一层看不到的烟霾,像岸与岸的对望,因为遥远,而模糊掉了身世。所以母亲常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一代人啊,已经越来越背祖忘宗了。但幸好还有你们爱吃的薄面汤,还能维系着你们的心。但若是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没有人为你们擀面做汤,到时看来,大家也就应该散了了了。” 母亲的笑话很快就被时间之风吹散,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版上。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代父亲回到澄海樟林村去,看一看那从小就由父亲教我念懂的5个字,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而父亲乡愁升起处,其实就是我寻找火种的根源。 刚好2018年,世界古典诗词大会在潮州举行,我被邀请出席发表论文。因此趁开会之前,通过百度,我搜查上了樟林村的确切位址,辗转了两趟车,终于站到了村头。这座位于河海交泊之处的明清古村落,是潮州红头船的航泊之地,许多潮州人都是从这里入海漂洋,从此一去不再回来。包括我的父亲。那时我站在夕阳之中,看着已经搁浅的河水潺潺流去,两岸人家,门户紧闭,燕子低低从屋簷前飞过,燕尾剪过些许的落泥尘意,增添了村落古朴的色影。 我不知童年的父亲到底躲藏在哪一个窗户之下,偷窥着一个旅人的回来,寻找他父亲留在这里的童年故事。而在这片荒荒岁月的古村里,我似乎可以感觉到老年的父亲也正在我身后跟来,并通过历史记忆不断回望,他在曩昔一路欢笑踏过的小巷板路。而老榕苍苍,在那树下荡着秋千的是他吗?或是骑着单车揿着铃声远去的身影,是他曾经遗落在这地方的身影?我就这么的走过了这村落的八街六社,一些破落的宅院,一些破落的残墙废瓦,父亲离开后七十多年的岁月,都全缩入了时间的石碑之上,阴刻成了风雨沧桑而褪掉了的文字。 我经过一排排古朴老房,那些石窗石门斑驳了每一道时间走过的故事,以及风声在每一道砖与砖之间罅隙里的回响。而属于父亲的那一道罅隙呢?我从时间的罅隙窥望过去,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在灶前,正在擀面煮着一锅热腾腾的薄面汤,并以瘦弱的身体,驼着背,在岁月深处瞭望,等待那个骑着单车远行的孩子,悄悄骑着单车的回来。那就像那棵在河岸边百年老榕树的守望,以年轮不断旋转的挤压,而挤尽了一生瞭望的泪。 突然,从遥远处我依稀听到了潮声的呼喝:“起帆了……”那么飘渺,那么零落。从落日里,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在远方,向我挥挥手,仿佛在说再见。 而从樟林村回到潮州,我突然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薄面汤,寻访了大街小巷,最后,却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小吃。因此,从那一刻起,我告诉自己,回家后,我要跟母亲好好学习如何擀面,如何削作扁薄面,如何下锅煮一碗真正父亲味的薄面汤。 那是为了乡愁,也是为了思念父亲,更是为了我要重新认识自己,于那消失和寻索的过程中,慢慢去翻开父亲走来的路,以及穿过身世的烟雾,找到一个有根有柢,上一代与下一代有所连续的故事,并从时间翻过去的另一页,从头说起。 相关文章: 辛金顺/致诗人 辛金顺/鬼进城 辛金顺/暮景
6月前
〈乡愁〉 他在她的身体内驻寨 占记忆为王 以赞美埋葬青春,以爱 切断年少 她是他的故乡 以忧伤奠祭一生,以泪水 洗去所有的乡愁 而回望中,没有回望了 如这首诗 剩下想像,展翅 等待飞走 〈无题〉 如果你的身体是我的 深渊 我将沉溺如 一颗星 在梦幻里不断 闪烁 照亮自己 在黑暗里的无限空阔 〈异乡人〉 我在边界呼喊你的国 天空回应 以湛蓝的沉默 寂静是一种廻音 浮云啊浮云 我叫着你的名字 没有比洁白更辽远的想像了 我在边界 不敢跨过一首诗的尾韵 那里 有我看不到的挽歌 〈无题〉 让战争在我的骨头里 爆开烈焰 燃烧一夜火红的歌 摇滚,摇滚 一朵罂粟花的凋落 远。近 上。下 左。右 在拥抱里拥抱 死亡,在死亡里复活 战争在我的身体内立碑 让爱 在废墟上,永不腐化 〈国庆日〉 更换了一次又一次的国 他是王 割断了许多人的头颅 并引领 一批批强盗 用人民的裹尸布,干净 洁白 庆祝一场 举国同欢的节日 〈野狗〉 时间是一场无尽的跋涉 流浪成家 风云都在胯下 枯败成一枚枚落日 荒野养在体内,空旷而 苍茫 我是苍茫里唯一的歌 不断 不断走出自己的孤独 王国 〈一无关系〉 灰尘里有花 佛中有屎 尿在神鬼的顶上 鸽子不飞了 栖息在刀锋的锐光下 有无数脸孔 挂成一列日子的空空荡荡 黄昏远,晨光远 木鱼都在笑 光阴被阉割掉了,只剩下 破碎中的破碎 随着诗句在诗里脱队 〈内韵〉 小鹿跃入我的心上 以瞬间喜悦 踢踏出一片水花的光影 擦亮 一个又一个词语的声音 风吹落荫影,树摇头 把回忆减去 就只留下一个名字的印记 只要老虎不扑尘而来 我的世界 美好,值得安慰 〈冥思〉 刀子刻下的佛心 宁静 慈悲 还带着一丝丝的 血 相关文章: 辛金顺/微物志 辛金顺/致诗人 辛金顺/本草纲目
8月前
11月前
〈半夏曲〉 “半夏研末,以姜汁、白矾汤和作饼,楮叶包置篮中,待生黄衣,晒干用,谓之半夏曲。” 雨光溅开如星屑,亮了一蜗 耳穴,风吹 一生的热血,太阳万枚轮替 在世界各处 奔走,革他人的命 痰之可去,喉之可医,声之 可发,无涉乎 浩然气节,在生和死的棋盘上 博奕,一颗头颅 和另一颗头颅比拼的贵贱 而煎好的汤药 可以治疗夸饰修辞,一个国家的 头风,浮躁以及 盗汗的虚梦,民族主义膨胀 强大的气肿 微旭之露,滴穿时间,扑入眼瞳 敷上夏之粉末 让世界更加清晰,明亮;让一万朵 云,开成烟花 在心里华丽的盛放 〈凌霄花〉 风动于心,谁能怀巨刃凌天?石刻 佛经,霜锋断雪 并凛凛于穹天之路,挥戈日月南北? 百年笑谈,尘光微末 文字尽付蜃幻,万古无言如大荒 寂寂,活过的名姓 全化风烟,一一消散于无边 夜暗 此刻幸存,暂借微命于亡者的 阴影之下,极目 悠悠,星辰收揽在怀,等待发光 或如萤火,闪烁于 千仞之上,在壁峭断崖处,化作 高瓴,兀然孤立 孤立如凌霄,拔峰而起,摩挲青云 即知此生,了了 也要扶摇而上,化鹰,化做凤凰 鼓翼疾飞,冲向太阳 〈独活〉 只是一世,游仙行脚,拥抱了 宇宙里的一种孤独 活着之眼,之耳,之鼻,之口 在呼吸里呼吸 喂养声色,以及骤生骤灭的 欲望花朵 不饲猫狗,只畜守心中一只 猛虎,独来 独往于孤绝之崖,睥睨成群 鼠辈,四处的窜走 或匿迹于尘屑之外,欢欣于 诗,随文字 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仰服山岚 风云和一朝神气 而独活,沧桑渡过,倦眼尽是 时间零落,满地 光影狂乱,人兽争相骋驰于名利 之道,茫茫的大荒 惟酒,配之杜仲丹参,煨火以暖 护住心肝,放逐 人潮去处与来处,致远,宁静如 一人 渺渺,独立的天地,自在 拥抱了自己 〈月见草〉 浮云奄忽一去,十年 折返的星,无复于流离的芒亮 翻过时间斧钺 沧波断绝,一生谬悠,而只能 将自己,放任如流 如天地间浮荡的微尘,揪住 秋天之尾 在风中,流浪于生死之间 无所来而来,无所去而去 苍茫人世 看多少人杰尽付水波淡逝,名字 淹没,瀚海 荡荡然于无极之间 而荒原旷寂,千古一瞬,梦与梦中 贤愚如一,活着 死去,焚化为火,为一团团寂寞的 炽亮空气 存在和不存在,朽与不朽,格物 以病和药,以 人生各种滋味,一如月见草 乍开乍落于尘埃之下,幻化如云 如不断生灭的无数 风烟 〈蓬莱火〉 剪下一枚夏日,点亮暮色的暗 在古窑前 捻来一卷雄黄、丁香、硼砂和 乌草,抹去玄思一缕 以石光之火烤出众生浮绘的 尘世,熙攘之病 磨踵之痛,名利之疾,灸以 蓬莱之诗,静 定于道之有无,闲放如野鹤 而自在,而坦荡为人,而笑 昨日微尘上 颠倒一生的痴爱,有维摩之示 千万劫来,药以 心净,弹去一分悲凉,坐立如 莲花的安宁,即可见 如来
1年前
1年前
1. 锺泗滨〈晒咸鱼〉 季风的讯息带来昨日的思念,一种遗忘 从簷滴里迸开,南飞候鸟 敛起翅膀,隐藏在浓密的雨树下,垂落 小小的红花 腌制一夜的咸鱼正好挂上,晴天美好 在谈笑里泛开 昨日的燕子今日的呢喃,在生活里 点燃烟火的日常 风吹过,掀开了时光翻卷如波浪的 蔚蓝,宁静盛放 女人们却牧放着她们的梦想,在阳光 梳落的黑发上 絮语浮荡,穿过空气中四处弥漫 羊在脚下,咀嚼自己的孤单 细草坚韧地成长,像命运,在男人的 赤肩上,承担了一生的爱 向阳,日子 拥抱着日子,向未来,随着一首 又一首南洋的歌 在生活里,努力向前的奔波 * 锺泗滨(1917-1983)的画〈晒咸鱼〉,画出了海边村民男女勤奋生活的内涵,同时也展示了乡村生活宁静和谐的一面。画中色彩疏淡自然,与村落的朴实环境衬合,展现了五、六○年代马来甘榜的纯美特色。此画收藏于新加坡美术馆,并与陈文希的“猿猴”,共同刻印在新加坡50元的钞票背面。 2. 陈宗瑞〈卖刨冰的小贩〉 时间回过头来探访童年的足迹 光阴正好,伫立 在刨冰车贩前,看夏天的雪花 落了一碗冰凉 一分钱银币,与目光一起守候 世界,在懵懂于 人世油嘴鬼脸的时刻,只有 稚真的笑 安静了一分岁月躁动的祈望 而隐藏在冰雪下的棕榈子和一朵 糖浆红梅,储存 渴求,舌尖知道,快乐一点 一滴,在眼睛里 悄悄发亮 冰屑沁入心脾,像思念,甜 逐渐扩散 在回忆的最深处,马来小贩依然 不断转动刨冰机 让冰雪溶解了赤夏燠日的太阳 一代代人的风景 让怀旧的头颅不断在往前的 消逝中,不断 频频回望 一个又一个童年无忧的 离散 * 陈宗瑞(1910-1985)〈卖刨冰的小贩〉,画出了60年代乡村童年记忆美好的情景。热带赤道的刨冰机转削出一碗碗淋了红色糖浆的冰屑,是那时许多小孩嘴馋的甜品,观赏此画,让人缅怀起当时荒野纯朴的乡村景像。画家以山水画与写实主义笔调,汇合成了南洋乡野清旷的情态,画景和画意,都别有特色。此画藏于新加坡美术馆。 3. 张荔英〈烤沙爹的男孩〉 芭蕉叶垂落的午后,葵扇摇动的风 正唤醒铁桶炉内的星火 炭烧过了微亮目光,戴宋谷男孩 开始支起 一日生活的希望 烤上的沙爹一串串,有家和国的 滋味,岛在成长 浪声知道,远方的岸带走了远方 湛蓝的向往 巨伞之下,母子安乐的沾吃一盘 酱料,小孩 排列微笑,并把日子掀开,一片 人间烟火 马来风光,四处弥漫 而语言燥热,在扇的煽动下 与明亮阳光 无声对话,并落入了印象主义的 画笔中 以时间,交换了一幅传说 * 张荔英乃国民党元勋张静江之女,自小习画,后来负笈法国,深受印象派和野兽派画风影响。注重户外画画和对光影变化之下色彩不同转换的细致要求。而〈烤沙爹的男孩〉一画,呈现了戴着宋谷的马来男孩在沙岸上煽风起火,烧烤沙爹,以及一对母子在旁吃沙爹的情景。在此,南洋草木,以及安定祥和的画面,凸显了马来风光的美好场景。画里纯朴的情景,被无数时光淘洗后,到如今,也已成了一种传说。 4. 林学大〈动乱〉 这是南洋,一座小岛上华语动荡的时代 歌曲,向左走 新加坡河上万艘驳船穿梭于时间流水 之间,无数朵梦 正落在风云变幻的呼声里,与无数 潮浪,冲击了殖民的海岸 1954年的总督府前,呼声拔高 头颅和肩膀挡住 国民服务的枪口,513烈阳爆开 与警棍落如雨点 挥向了一双双赤手空拳而呐喊的口 时代继续向左走 无数高举的拳头撑住了岛屿上的喧嚣 接住了1955年的 福利巴士运动,抵御太阳欺压和 俘虏 而记忆退走,口号 点燃火焰,照亮了一代人存在的声音 在历史的前序 时间奔走,如风 吹入了新加坡的一首诗里,吹入 一幅抽象画上 吹入,存有和存有的 遗忘 * 林学大(1893-1963)于1936年从厦门到新加坡,并在陈嘉庚的赞助下,与杨曼生于1938年创立南洋美术专科学校,致力培养本土艺术人才。他是最早提倡“南洋风”(Nanyang Style)的画家。而他所称谓的“南洋风”,并非以异国视域美化南国女性和乐园化画图,而是强调要进入当地社会,体认在地知识和反应在地政治变化的动态。他的画〈动乱〉就是最好的例子,其以非立体写实的画风(有点类似抽象画)刻画耸动的人潮,由此描绘出了1954年华校生反对英国殖民政府的国民服务法示威与1955年福利巴士工潮等重大抗争事件,显现了他对在地社会动态的深刻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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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逐渐垂落,公园里四周的灯火也逐渐亮起,我沿着夏林路一路走过去,公园前的一整排大王椰树高高地把垂落的暮色撑起,撑起了一片云淡天高。我抬头仰望,云空寂寂,辽阔如垂天之翼,罩向城南四方。而垂下视线时,却只见路上车来车往,尘嚣飞扬,无声无息地散落四处。 我定着心情计算着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公园入口处。穿过公园的石柱拱门,只见绿树迎人,走道分左右而开,中间往前是一个小广场,我从左边走过去,看到七、八个老妇放着音乐在跳健康舞,灯光幽幽照落她们的身上,光影游移晃动,或在节拍上快乐的跳跃,并随着她们的舞姿一屈膝、一踢脚、一扭腰、一摇头、一拍手而洒落了一地。一地明暗的流离。我随着舞曲往前走去,歌声渺渺,在后面跟来,一直到了狮子亭边,才游散而去。 我站在狮子亭前,看着亭内有一个老人曲弓着身子,坐在一张白色的塑胶椅上,戴着舌鸭帽,脸部在亭中的幽黯处看不太清楚,且埋入了深深的暗黑时间里,只有从帽底露出来的白发,显现了一分生命倔强的不屈。而他的身子单薄,弓着岁月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似乎可以从他的背影读出了一些什么,但却故意地将自己的思绪绕了开去,仿似不想去猜测那老人孤单身影所可能透露出来的隐密讯息。 我看不到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些生活风雨所雕琢出来的痕迹,以及情感世界的迷图,都被隐藏在暮色的暗黑里了。老人就这么弓曲着,把自己蜷缩在自己宁静的世界中,也不在乎走道上步行和慢跑的人,似乎那世界离他很远很远。只有脚下脱下来的拖鞋,孤零零地陈述了一分难言的沧桑。那些走过的日子和道路,也全都被隐藏在磨损的鞋跟底下。拖鞋却如此卑微地守在主人脚边,随时等待着他的召唤和驱使。 我站在亭外注视着老人蜷缩的身影,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不由然地想到了人间的遗弃,老无所依的荒凉。像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老人日记》,退休老科学家在孤寂的人生尾端,拼贴了所有记忆中的往事,努力地想从名利追逐中拥抱住一切辉煌,可是最后,却在辉煌的支离破碎里遇到了幻灭的病老。因此在日记中,老人实际上并无法回答自己生命里的一分荒谬感:孜孜一生所追逐到的,却是一片了了的空无。 而暮年老去,许多衰弱的老人们是不是都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这世界中的一个无用之人?最后只能让荒渡的时间吞灭掉无声的自己? 我看着老人在亭中岳然不动的身姿,知道存在于人世间艰难里一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欢闹之后冷寂的迭影,如此沉重地压到了我的心中。身前身后,暮色幽幽,却让人看不清楚眼前的去路。我将视线往左移,突然看到右边石柱旁置放了一个手提袋,袋子上面,又叠放了一个透明塑胶袋。我隐然看到袋中收放着衣物,仿佛这就是老人的所有家当了。所以,这亭子就是老人长驻之地?或只是一个暂时的停留之处? 我阅读不到老人深埋在暮色中的眼睛,那眼角鱼尾纹张结的纹路,应该是网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我从亭边走过,正与老人侧过来的脸面相觑,只见他的脸色淡然空洞,没有任何被惊扰的表情,仿似遭遇陌生人已惯,对于好奇的目光,也无视存在,安然的耽溺在自我的世界里。 此刻的暮色垂落得更低更低,把亭外四周的樟树拢成了暗影重叠,行道旁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夜色已经深深侵入成了一片暗黑丛林。亭子对面不远处,儿童游乐场上的父母扶着孩子溜滑梯,或推着鸟巢秋千晃荡,孩子欢乐的笑声响亮扬起,并在灯光明澈中散开。这与亭子内老人阴暗而孤寂的身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绕到了老人的身后,用手机悄悄拍了一张照,然后退出了亭外,却看到亭间红色樑柱上金漆的联对:“狮兄弟修亭种树泽百世,子孙们饮水思源传千年”。文字一个个在空中飘浮,像在嘲讽着人世间里的一些遗弃,在“饮水思源”四个大字里,虚幻得让人不知所措。 我继续往前路走去,行道上有慢跑的人越过了我,而我有时候也大步地越过了一些慢游而行的人。公园内,大家都为了抵御身体的逐渐老去,而不断锻炼着自己的肉身,让健康能够随着活动筋骨而保固持长。慢跑和行走的,大部分都是中年与老年人,在暮色里三三两两地不断绕着公园转,宛若从这一圈圈绕转中,就可以把衰老远远地抛落身后。 而我知道,跑得再快的人,永远都是跑不过时间的。所以有时我老是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地彳亍而行,因为知道在人世行走,只能用自己最平常和最熟练的节奏,才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至于时间,就让它潺潺如流而过吧。 走到人工湖旁,在路灯之下的石凳上,我看到了一个老人疲惫的坐在那里,蓬乱的苍苍白发,面对湖面的灯影粼粼,仿似面对着自己一生的命运。而在光影明暗里,只见老人木然地坐着,旁边搁着一辆脚踏车,车后铁架置放了一些衣物寝具,衣着邋遢,皱褶的袖口敍述了生命的无为和无居定性。我走过时,可以感觉他衰老肉体的哀凉,时间盘据成茧,囚他以夜的荒漠。我知道他必然是在不断迁移中照见了自己的卑微,在这城市的角落,在这公园的边缘,以石板凳为床,以天云为被,似乎是他身为游民的一种宿命与自我弃绝的存在方式。 我不敢直视他的身影,感觉那里头有许多我不忍卒读的岁月。而人间离散、孤老、衰弱和失落,原本就是无法与他人诉说得了的。我大步跨了过去,身后孤寂的人影已成了眼角的一抹流光,被抛落在视觉记忆的尾端了。眼前的行道,依旧延伸下去,让人不得不继续放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往前走去,没有抵达之境,直到死亡。这是Alain Badiou说的。而肉身继续在逐渐松弛之中前进,世界也仍继续在昏暗里缓慢前行,一切的一切,都走向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召唤;是的,都在,都在走着的路上。 我随着许多人走过的行道,穿过了暮色与灯光,在时间的光影明暗里穿行,旁边树与树相牵,疏离与密集,在一片暗寂里,都静静隐藏着各自的位置与目的。 其实对于老,对于生命与死亡,我仍然无法看懂与穿透。或许,人必须要走到那个阶段,才能了然于岁月的馈赠,也甚或懵懂无知于存有的真实与虚幻。地球在我的脚下无声旋转,夜鹭掠过树枝,飞向了湖边的草丛,并消失在树影之后。万物都各有其所,或在时间的隙缝里,安静地拥抱着自己的世界。 我仍随着自己行走的节奏,徐徐然携着影子一直往前而去。 此刻,计步器上显示着5251步,数目随着步伐移动而不断跳跃往上增加,像心跳的频率,呈现着运动的意义。走到某个交叉口,却见草坪边有两位老人正坐在棋盘前下象棋,路灯朦暗地把他们专注的身姿投影在地。双方凝神屏息,周遭皆寂。而一子在手,江山在握,我趋向前去,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对弈中的一点点求胜之心。六、七十岁的心境,仍然在马六进三、车九平六、马六进五、车六进一、车一进九的谋略里,企图赢下对手一局。 我喜欢看老人们在公园下棋,有些人清朗得云淡风轻;有些人谈笑随意;更有些,狠招尽出,子子杀着,不留余地。因此在棋盘前,性格不会由于老去而有多大变化,生命的姿态,也在拈子与落子之间显露无遗。虽然胜负输赢只是过眼之事,老来闲余,布棋摆阵,大多只为了活跃脑筋和娱乐而已,但有时候心随棋局冲锋陷阵而一时忘我,得失心大也就不免彼此伤情了。 而眼前的两位棋老,虽然神情凝定且淡若沉静,可是我仍能从他们的棋路里看到了狠、快与准。杀棋一步到位,绝不拖泥带水,因此在一番厮杀之后,胜负很快分明,两位老人笑了一笑说:再来。我却退出了围观,缓缓踏着灯光与暮色,一步步绕回到了小广场上去。 广场上的老妇们仍在跳着健康舞,伴着One Way Ticket的歌曲,舞步轻盈踏碎了一片凉气凝重的暮色。7点公园的一角,也因为健康舞的音乐而使得空气浮荡与喧腾起来,夜色更因舞姿摆动而变得更热情和更加年轻。老妇们跳得起劲,忘了年岁已经走到发丝凛凛的雪色之初,在单程车票旋律的踏步间,尽情扭动腰身,并企图由此向时间挣回一点点早已消失的青春本色。 我一时看得兴起,也加入了她们的舞团,且在音乐的律动里,尽量将身体放得柔软,慢慢地舞动起来……。舞动起来,并让身体伸张,将暮色旋入了更黑更暗的夜景,旋入一条越走越短的单程路上,以及岁月无可返回的深渊里,进而微微感到全身肌肉逐渐的放松,静定,并且慢慢的,慢慢的也与她们的舞姿、节奏,以及苍茫暮色,浑然融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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